还是改革开放的初年,几千公里之外的新疆,很难碰见一个陕西人。有一次在新疆乌鲁木齐市的街头,与人擦肩而过,一句乡音飘进了我的耳朵。我本能的停下了脚步,打量说话的人。从他说话的腔调判断这个人就是我们的家乡人,并且离得很近。因为,关中西府四县扶风、岐山、凤翔、宝鸡的语言相近,讲话基本没有现代普通话的三声。但是,相隔十几里路的村庄,说话就略有不同。只有乡亲才能区分出来。


而关中话的辐射范围很广,靠近陕西的甘肃东南部就流行关陇话,外地人轻易分不清。我曾经不止一次的给人解释,“额是陕西人,不是甘肃人。”给甘肃人解释还得费点劲“额是陕西宝鸡地区扶风人,跟你们甘肃张家川县就隔个固关岭。”这里把“隔”念gei的音。不这样详细解释还不行,看地图就知道,陇东地区的董志原就像伸进陕西腰部的拳头,那里是比关中平原还广大的黄土高原,他们的乡里话更接近于西安话或者是接近于关中东府话。但是它和西府话有区别。不是陕西人就听不清楚没法区分。
西府话更有历史的深度。
自古,语言是有声的文学。
周原地处西府的中心,第一个分封制、大宗和贵族治理的国家——周朝,就诞生在周原。以“德”立国,以“礼”规范等级制度,长幼尊卑各有其位不得僭越,嫡长子承袭制更是稳定了王朝的代际秩序。开创了中国文明历久弥新不至灭亡的逻辑关系。
世界四大文明中有三个相继灭亡,只有中华文明存续了下来,这和周朝的礼乐制度奠定基础有很大的渊源。
周原是农耕时代的一块沃土,是西府的中心地带。近些年考古发掘出的青铜器,铭文记载了商周时期的历史事实,也间接的描摹了周原古地的语言。证实了《史记》、《诗经》里的记载和周原的风土人情。这都不可避免地记述了关中西府的语言。有专家就引经据典地记述关中土话是汉唐时代的官方语言,还有人说西府的土话就是《诗经》曾经用过的雅言。这间接地说明西府的流行语言是有源头的活水。我们有必要保护它记录它,不能在我们这一代就眼看着它一天天消亡。
以下的土话有些已经消亡,有些还有人说。做些对照解释以便引起众人注意,一家之言欢迎指正。

在乌鲁木齐市街道上引起我注意的土话是“我在车黑里,没注意。”
黑里——里面(岐山扶风交界处的土话)。
哈来——拿来。六十多年前听到的一个词。当时说这个话的人是村里一个80多岁的老人,他留着“后帽盖”。又一个土词意指老人的头上只有后半个脑袋有头发,是清朝的遗风。“哈来”这个词再也没有听人说过,它已经消亡了。当年给我解释的人是老人的重孙子,去年,他的最后一个重孙子去世了。没有人说也没有人能听懂这个词了。
帽盖——头发。
夜来——昨天。
前儿个——前天。
明儿个——明天。
年始——去年。
往年——包括去年和以前的年份。
年喘——说话。
搓哈——坐下。
囔囔——口袋。
搭搭——提包。
衣裳——衣服。现在基本没有人说衣裳了。
袄儿——棉上衣。
袱儿——棉裤子。
匝刀——菜刀。
白雨——夏天的雷阵雨,白念(bei)。
据说,宋朝诗里有一句“黑云翻墨未遮山,白雨跳珠乱入船。”,什么是白雨,让寻求诗意的学者费尽了心思不得其解,知道了关中土话白雨,就是云来即下阵雨的雷阵雨乡里人叫白雨,才豁然开朗了。这是北宋著名诗人苏轼的诗,他曾经出任关中西府凤翔府的签字判官。相当于现在的州政府办公室主任,是京官去地方任职,官至八品,相当有职有权。他是四川眉山人,应该一口四川话才对。但是,他是个文人,自然对驻在地的语言风情很留意,才对一片黑云就会下一阵大雨的夏日景观了然于胸,白雨很急却很快就会过去。
大雨如珠飞进船仓,绘声绘色是绘画般的情景。又如何是白色的雨?就难住了不懂关中土话的大儒们。他们摘章寻句没有关中土话的积淀,自然就不能理解“白雨”的意思。
还有,关中土话的“色”,不念se,而念sei。好多唐诗用关中土话朗诵就很押韵。而且朗朗上口。用现在的普通话就不押韵。可见,关中土话是汉唐官方语言就不是空穴来风。
老仁——对同族中的叔叔辈的称呼。
围里人——自己的媳妇。对别人介绍时说。扶风北乡并不说“屋里人”,即使字面意思是“屋”也发wei的音。
知达——这边。
务达——那边。
要欺头——欺负人。
下念观——鄙视。
念精——眼睛。
日念——碍事。
颇烦——不愉快。
咧开——让开路。
尺差——自己考虑。
帮间——差不多。
停当——安排好了。
窝也——满意或者舒服。
谝川尅——说大话的人。贬义词。
沟子尅——爱说是了非的人。贬义词。
麻咪子——不讲道理还麻缠的人。专用词。
搅家子——挑拨是非的人。专用词。
转转——散步。
莫吗达——没有问题。
莫向——不行。
难常事——困难事。
该人的——欠别人的钱或者物。
弹嫌——挑毛病不满意。
顿紧——拉紧绳子。
丧念——没眼色碍事。
毕了——完蛋了。
得是的——是吗?
憋得高——跳得高。这里有个笑话。一个城里学生路过乡下的小河,他问旁边做农活的农民:“这条小河有点宽,怎么才能过去?”农民回头告诉他:“憋过去。”
“什么叫憋?”
“城里人的话就是跳过去。”
学生抬脚一跳就落到河水里,他爬起来埋怨农民戏弄自己,把衣服都弄脏了。
农民觉得好心给你指点,倒落下怨言。他放下锄头快步来到小河边,抬脚一憋就到了小河对岸。
学生对这个示范却不领情,指出农民的错误“跳的意思是双脚起跳腾空叫:跳,你单脚起来蹬地向前,这叫:跃。”
卖牌——炫耀自己。
不卯——不合。
增怂——厉害。
始活——试试看。
打者——收拾剩余物料。
瓤人——取笑人或者讽刺人。
彘——猪。这个字实际很古老。《鸿门宴》上霸王赐樊哙吃“彘”腿。而壮士樊哙用手中的盾牌当砧板,拔佩剑切彘肩食之。让项羽知道刘邦营中有痛快淋漓的勇士,很是欣赏。其人也不可轻视。
嫽扎了——很美。单用嫽就是肯定欣赏的意思。
哈怂——坏人。
日踏——坏了。
东岸——东边。
西岸——西边。
几时——什么时候。
紧嘎——赶快。
暮囊——磨蹭。
周朝在周原立国,国祚长续近八百年。周原发掘出的王城基础规模宏大。是一个曾经辉煌的故地。几千年的兵火烽炙,异族的铁蹄践踏,都没有把周原的人民斩尽杀绝。哪怕是戎狄兵马冲垮了周原的宫城、王城、大城,直驰镐京杀死了周王。就是北方的游牧民族“金”统治了关中平原,吐蕃东来或者是后来的“五胡乱华”。关中西府乃至东府,关陇土话依然留存了下来,绵延至今。其生命力之长堪称难能可贵。它是关中的土话,也是当年的雅言,或者是汉唐的官方语言,形同现在普及于全国乃至通行于世界的语言——普通话。据说,它在大唐盛世时就传播于其势力范围,那是相当的大啊。今天的日语就有很多关中土话的话音,或者话意。
方言是生生不息的人传播的信息,是活人代代相传的信息。只要这个地方的原住民不灭绝,它就能留传下去,保存下来。比之帛书、木渎、甚至深埋地下几千年的青铜器铭文。都更加有生命力和说服力。
清朝西去中亚的陕西人,历经200多年,他们把汉字都忘记了,但是,口口相传的陕西关中土话留存了下来。就因为他们自个儿称呼是从“东岸”来的人,就被苏联人起名“东干人”,还作为一个民族存在。同为黄种人的蒙古族,却被称呼为“卡尔梅可人”。他们说的陕西话是陕西省西安东边的土话,是流行于富平、临潼、渭南一带的乡里话。和西府话有区别。
细细说起来,就是西府话也是几十里就有不同的乡音。例如:宝鸡市北边的贾村原上的人说话跟武功、扶风差别很大。隔千河跟凤翔原的人说后就不一样。更有甚者,扶风县北乡的土话和扶风县南原的午井、段家差别也很大。不了解真说不明白。午井人把哥叫告,扶风北乡的黄堆人把哥叫果。
就是在现代,同一个地方的人集聚在一起,乡音仍然是联系的纽带。
抗日战争时期因黄河水患逃荒到陕西的河南人,集聚在西安北道附近,这里的通行语言就是河南话,比什么证明介绍信都好使,经历过的人都知道。更离奇的是西府重要城市宝鸡,早些年,通行的语言是河南话,虢镇铁路沿线上班的大多是河南人或者他们的后裔,当年你只要操一口地道的河南话,过往的客车捎个人,从车站的后门出站都不是问题。而贾村原、凤翔原上下来的西府人,在宝鸡市里满口“咋那”、“自末里开”,并不吃香。
所以说,方言是活的历史,也是移动的历史。保持一个地方的历史,就应该先维持地方方言的存续。
给关中西府土话造成威胁的不是普通话。是人。关中西府的村庄里操当地土话的是老年人,他们大都已是髦耋年纪,他们的儿子何许能延续西府土话,愿意听愿意说。从幼儿园就接受普通话训练的孙子辈,能听懂西府土话,但是,他们的日常会话已经是完全的普通话。在更高一年级的学校里,他们就会放弃西府土话。甚至以说西府土话不文明,怕别人“弹嫌”。
而关中西府村庄里的人是留守老人,数量很少。整个村子里人影稀疏。有人形容:现在的农村,一个生人问路都很困难,你转遍街道,高大的房屋整齐的路灯,平整干净的水泥路面,看不到一个人。连当年村庄里的人员集中地“老碗会”的地方,也了无人迹。靠近村口的“闲话中心”都没有人拉闲话。
人是群居动物,语言是交流信息的工具,没有了人,这个工具弃之不用就会束之高阁,久而久之就会被人遗忘。想想脊背就发凉。
人去了哪里?
关中西府的人去了城里,近些的去了县城和省城,更远些的去了外省,天南地北都在百里千里之外。想让他们说西府土话无异于缘木求鱼,城里的生存环境就不容许他们说西府土话。普通话是唯一的交流语言。带有各地土话味的普通话都被人耻笑,他们时时得精进自己的普通话,这维系着他们的生存和能力。
怎么办呢?
还是人。让这片故土的人回来,能回得来留得住,西府土话才能传承下去,不至湮灭。
乡村振兴不仅仅是乡村经济的振兴,还有西府土话的留存。